比起期望改變當地什麼,更值得期待的是自己的變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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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為【離散之人,向世人展現勇氣】演講記錄,演講者夏河靜為《綿長的訣別》作者,整理者林思瑜為 Glocal Action 協會志工。照片由夏河靜、Brennan O' Connor 提供。原文刊登於 【獨立評論在天下】


透過強烈的衝擊,你的生命產生一些本質上的變化,再用你自己的生命活下去。我覺得那樣的影響會是更深層的,即使只是影響一個人。

3 年前回到台灣的河靜,在這之前向外走了近 5 年的旅途:3 年的泰緬邊城美索(Mae Sot)、3 個月的達蘭薩拉、一年半的雲南麗江,以及最後一年,拜訪移工朋友與流亡友人的家鄉。

最初帶著 6,000 元台幣便啟程飛往美索,5 年旅程結束後,人在台灣的河靜,心卻還在旅途上。因緣際會,因著天下文化發行人的邀請,河靜在掙扎後寫下《綿長的訣別》一書,細細膩膩梳理的思緒沉澱為文字,找一塊地方,安置內心惦記的人,繼續前行。

美索,與離散的人

小鎮美索位在泰國境內西北方,隔著湄河(Moei River),觸目可及的對岸便是緬甸國境。許多原因讓美索成為一個特別的地方,現今仍有大量緬族、泰族、泰國克倫族、緬甸克倫族、華裔、穆斯林等多族群在此地生活。

8、9 年前,緬甸局勢表面平靜,內部卻戰火頻頻。回首自己抵達美索第一年,某夜驀然聽見對岸機關槍與砲火重重,河靜目睹對岸人群孑然一身衝往河岸這一側,自己則與其他人倉皇撤出學校。那一夜,面臨戰火邊緣的河靜,深刻感受到戰亂帶來的危險與驚嚇。某部份來說,正是這樣的不安穩帶來生命的威脅,變成緬甸人民來到美索的萬不得已的理由。

為賺錢養家、為躲避迫害,或因各種原因回不了家鄉的緬甸人,時間長了,也在美索繼續養育下一代。沒有身份、沒有國籍的學齡孩子們,既然難以就讀泰國體制內的公立學校,移工們便開始想辦法,籌錢自辦社區小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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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師,是邊境學校的靈魂

「當地很多年輕人對於學習以及對外界溝通有著強烈渴望;他們外在看來貧困,可是那種希望感,那種努力思考著透過怎樣的方式、可以做到什麼的動能。那樣的生命力跟韌性,我很少在物質充裕的地方感受過。」

在當地擔任老師的河靜,在學校宿舍住了一年、而後深入非法移工社區同住兩年。當地的志願者來來去去,有時待了一兩個月便得離開。自辦小學主要仰賴 NGO 與外界捐款,才得以繼續營運。

來來去去間,有一個問題常常向她拋去,「捐款支持老師薪資的理由是什麼?」

「有些人會覺得為什麼不捐錢給孩子,或蓋間學校?我覺得,沒有老師,就沒有學校。這些軟性的東西很難被看見。其實老師是學校的靈魂。」

因為深入社區,河靜與許多年輕老師成為朋友,慢慢觀察到穩定的師資對於學校與孩子的影響。有些年輕老師雖身為非法移工,但他們同時也是緬甸的大學畢業生,受過高等教育,再輾轉抵達美索為移工的孩子服務。雖然環境簡陋克難,仍認真盡力付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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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索教我學會接受,而不是給予

偏遠的邊境社區沒有自來水管線,飲用水需要花錢購買。平時,居民多用 NGO 提供的濾水器過濾雨水。雨季時,過濾完的水雖可飲用,看起來仍黃黃濁濁。有一次,河靜和老師們坐在一起討論事情,不經意間,老師們將唯一一瓶買來的礦泉水遞給河靜,自己則繼續喝著黃濁的過濾水。

河靜一時間非常掙扎:究竟該不該接受這份善意?

「住在非法移工社區時,有段時間我一天只花 10 泰銖。當真的處在那樣的情境裡,真的會餓到猛灌水、會夢到食物。在學校的那一天,最後我決定真心地接受老師們的食物和水。那份體會是:當我真心接受、而我也真的需要時,我可以感覺到對方非常、非常的開心。」

不自居為提供援助的角色,願意在需要時謙卑接受他人的協助;美索這個地方教會河靜,接受一份與人真心相見的邀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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捐贈冰箱,給「沒有電」的學校?

「剛去的時候,我的想法很單純,就是『我可以做些什麼?』。可是後來遇到很多挫折,因為當你強迫別人接受你的好意,其實很多時候對別人來說不是這麼舒服。」

在美索,許多人為了工作、或單純想進一步了解,而想在當地做點事。有回一個團體提出一筆資金,指定購買一台冰箱捐贈給學校。可是,學校事實上根本沒有電!最後,冰箱送到了,佔據著教室裡的空間,卻未能發揮冰箱本身的功能,也滿足不了孩子的需要,形成一幅弔詭的畫面。

因為缺乏電力,教室裡連照明都沒有,老師們都是趁著白天的光線教書。遇上雨季天氣不好,下午就帶遊戲、作活動;更遑論使用冰箱。「這就是完全以自己的出發點強迫他人接受善意;我們必須先了解當地人的想法、需求和文化,再想想看可以做些什麼,這需要時間。而所謂的『做些什麼』,有時只是陪伴,甚至只是交朋友、建立關係,我覺得都很重要,而不是一味地強迫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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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用放大自己,而是隨著深耕當地組織的腳步一起努力

河靜反省自己剛開始也曾帶著理所當然的想法做事,經過許多磨合與挫折後,她提醒對國際志願服務有心的朋友:「我覺得大家可以放慢腳步,人與人之間不可能第一次見面,就告訴你他的痛苦和不堪。給自己多一點時間,即使別人沒有打開心房,別人不一定要把他的缺憾告訴你,對吧?」

一切的可能與契機,都要在與當地建立關係之後發酵醞釀。「我所謂建立關係不是有目的性的,而是指透過比較長的時間,待在當地;或是透過在地深耕的組織,例如 Glocal Action 全球在地行動公益協會,已經在地很多年了。就用類似的方法,先去好好認識吧!」

許多人都急切地想在當地做些什麼,但如果帶著原本的方法想「做點好事」──譬如只花了幾天,就要看到什麼建設──其實可以不用跑到這麼遠的地方。雲南麗江的居民告訴河靜,他們在大山裡世世代代久居,「有你或沒有你,我們都得活著。」

最終最重要的,還是讓當地社區自立自主地站起來;有緣的人們,就僅是在旁陪伴著、支持著。因為當志願者、外地人離開,當地居民還是得繼續面對原有的生活問題。不同的地方在於,若因緣俱足,有機會在路途上一起走一段路。

「其實不用太期望改變當地什麼,可是,可以期待的是自己的變化。」河靜說,「透過強烈的衝擊,你的生命產生一些本質上的變化,再用你自己的生命活下去。我覺得那樣的影響會是更深層的,即使只是影響一個人。」
— 夏河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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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是什麼人,都應該勇敢去活

「生命很短暫,可以跟別人的生命產生交集,也可以留在熟悉的舒適圈,但是你要充滿熱情地去活。」

分享會的最後,河靜笑著說。曾經為了逃避生命的難題而來到邊境,河靜的生命經歷一次次關係上的、地域上的、各方面的冒險;在或聚或散的旅途中,溫暖鼓勵每個人勇敢去活。

而河靜與每位相遇友人的旅程,也要繼續下去。